雨自傍晚开始下，一直未停，且越来越大。到晚上九点多时，已经是大雨倾盆了。医院的窗子不断被雨水撞击，哒哒哒的声音绵密不觉。不时有闪电掠过，光彻天地，也把这个小男孩的脸照得更加惨白。

       他已经盯着窗外很长时间了。在他的视线里，雨滴溅落玻璃的过程变得无比缓慢，下落，撞击，散开，每个细节都很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把手伸到玻璃外，感受一下落雨，但他知道这不可能，父亲不会同意，床边看护他的机器人也不会答应。

       “鼓鼓，”机器人的外表有些破旧，但眼睛睁得很大，漆黑的多硅晶瞳仁里倒映出男孩的脸，“有点晚了，你要去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LW31，我睡不着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听话呀鼓鼓，你过几天就要动手术了，需要保证充足的休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鼓鼓摇摇头，宽大的病号服随之晃荡起来，露出他瘦得惊人的手臂。他记得刚开始住院时，自己还胖乎乎的，勉强穿得下这身衣服，但住院一年多以来，自己急剧消瘦。有时候他想，自己再叫鼓鼓已经不太合适了，叫“骨骨”还差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但当他把这个笑话讲给LW31听时，这个型号老旧的机器人并没有作出笑的反应，而是突然颤抖起来，握住自己的手，好半天说不出话。他疑心是它的传感器和平衡机制出现了问题，反正LW31出故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

       但爸爸没有办法，为了自己的病，家里已经花了太多的钱了，无力再换机器人了。当然，鼓鼓也不想换机器人，LW31就挺好，虽然老一点笨一点，时而会出故障，但它从小到大一直陪伴着自己，要是真换了锃光瓦亮的新型家政机器人，自己也很难适应吧。

       何况，自己也没有多少时间了。

       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大，再也不能等了，过几天就要动手术把它取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但昨天，他站在医生的办公室门口，悄悄听到了医生对爸爸的叮嘱。

       “情况很不乐观。”医生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。

       情况总是不乐观。他记得刚刚进医院的时候，昏暗的走廊里，医生叹了口气，情况很不乐观；母亲拿着诊疗单，只看了一眼就抽泣出声，但在他面前还是捂住了嘴，情况很不乐观；亮惨惨的手术灯下，他勉强睁开眼睛，只看得到医生护士们的脸藏在深深的阴影里，情况很不乐观……

       鼓鼓已经习惯了，但这一次，他听到了医生口中史无前例的沉重。

       爸爸没说话，粗粝的手掌把整张脸都捂住了，不知是在无声抽泣，还是沉浸在悲伤里。过了好久，他直起身子，掏出烟，点燃了一根。

       医院是禁止抽烟的，办公室也不例外，但医生并没有说什么，反而关闭了烟雾报警器。

       一根抽完，烟雾袅袅中，爸爸涩声问：“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大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尽力。”医生说，“但你要做好准备。”

       鼓鼓站在门口，不知是该进去，还是默默回到房间，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。但医生的意思他非常清楚，原来，原来手术过后，自己就再也不能呼吸，不能见到绿叶和黄昏，不能感到阳光和落雨。

       他悄悄转身，却发现不知何时，LW31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刚才自己听到的，恐怕LW31也全部听到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鼓鼓努力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，但脸上怎么也挤不出来，过了好久，他突然哭出声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事的。”LW31蹲下来，抱住他，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灯光下，LW31没有体温，但那一刻，它的胸膛是暖的。

       现在，鼓鼓躺在病床上，看着窗外雨幕，说道：“LW31啊，要是我不在了，你不要难过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LW31给他拉被子的手一顿，几秒钟之后，又继续把被子拉到鼓鼓的脖子前，轻轻给他掖好。

       “哦，你是机器人，怎么会难过呢？”鼓鼓笑了笑，这时，窗外划过一道白影，是一只雨中刮落的风筝，“LW31，风筝，风筝！”

       大雨天自然没有人放风筝，可能之前有人放的落到了树上，现在风刮雨落就被吹了下来。鼓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，指着窗外说：“LW31，我要风筝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可是你该睡了。”LW31有些为难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要风筝嘛，你去给我拿进来好不好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雨大，拿进来了风筝也是湿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放在房间里面晾嘛，明天早上就会干了。”鼓鼓看着LW31，眼睛睁得比它还大，“我想在……在动手术之前，放一次风筝。”

       LW31看了看他，又到窗外俯视了一会儿，看到风筝挂在院子的喷泉旁边，在雨中瑟瑟发抖。它身体里发出咔咔的声音，似乎是在全速思考，“可是，先生让我照顾你，我应该寸步不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去拿了就回来嘛，爸爸不会发现的。”鼓鼓央求道，“LW31，你最好了，帮帮我嘛。我答应你以后每天早上都按时喝牛奶好不好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真的吗？”LW31说，“那你可不许反悔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反悔是小狗！”

       LW31做了个咬牙的表情，说：“好！我去给你拿过来，但你不许乱跑，就乖乖在这里等我！”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“也不许跟你爸爸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鼓鼓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，LW31推开病房的门，走进笼罩天地的雨幕。

       它一走，病房里就彻底安静下来了，只剩下鼓鼓微弱的呼吸声。他感到了一阵头疼，脑袋里仿佛有电锯在钻，这种痛苦在一年多以来便一直伴随着他，早已熟悉，但每一次袭来的时候，都让他难受若死。他蜷缩在床上，咬着牙，额头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冷汗。

       好在这一波头疼只有几分钟，好容易熬过去，鼓鼓喘息着，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夜正浓，窗外雨急风骤。树的影子被风动，如同群鬼乱舞，倒映在窗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鼓鼓突然有些害怕，缩进被子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   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。

       鼓鼓一喜，从被子里探出头来，看着屋门。

       但很快，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——这脚步声迅捷而轻盈，靠近得很快，无论如何都不像是LW31这个笨拙的机器人能够踩出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鼓鼓连忙去按床头的紧急呼叫铃，但按上去没有反应，他再使劲按，也只是发出一阵空洞的哒哒声。

       紧急呼叫开关被人剪断了线。

       吱——

       病房的门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鼓鼓惊恐地回过头，看到一只黑色的皮鞋踏了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LW31走下楼，冒雨来到喷泉旁，把风筝取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雨势更大，如无数根细小的指头在它身上敲打，幸好它的皮肤绝缘防水，不然一定会短路。但它也不敢掉以轻心，毕竟这身体使用多年，难免有缝隙，水渗进去就麻烦了。

       它冒着雨回到医院大楼，迎面碰见了巡逻的保安，快乐地跟他们打了招呼，保安没有理会。但这对它的喜悦并无妨碍——在它的图像合成程序里，已经出现了鼓鼓看到风筝后的高兴画面。只这个画面，它身体里的元件就兴奋起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进了电梯，走过长廊，这一切都正常。

       直到它推开房间的门，看到里面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   风筝落在地上，雨水兀自滴落，在地板上洇开。